緋紅色的文字

冰靈雪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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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田有過感情的女人們的生命里的殘燈。

    縱然苑田的歌是虛構的,而成為和歌的犧牲的女人們的情,應當是真實的。桂木文緒、依田朱子,還有阿峰和琴江,無一不是在給苑田的真情實意里,各個綻放花朵,又讓它凋謝。

    我好想在胸臆里雙手合十,向這些不住地流逝的花膜拜一番。因為我禁不住地想祈求:文緒的生命,朱子和阿峰的生命,還有和苑田僅僅有過一夜之緣的那些紅燈下的女人們的生命,但願在死後的永恆的黑暗裏,同樣地以那種花的顏色浮泛着。

    昏暗的燈光水一樣灑落在茶館門前的石板路上。秋風吹過,房檐下一字排開的紅燈籠在風中波浪似的翻滾。

    「哥——」

    一聲像是自言自語的叫聲傳來。接着,響亮的木屐聲在我附近停下來。我回頭一看,三津正猶猶豫豫地扭頭望着我,似乎怕認錯了人。她那急切期盼着的眼神,至今仍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里,使我終身難忘。她的臉顯得那麼白。我一看就知道,這不是燈光或抹了白粉的原因。沒錯,她就是三津。因為打從小起,每當吃驚的時候,她的臉都會不由自主地發白。

    那煞白的臉上正泛起一片紅暈。

    「哥——」

    喊聲已經變得十分肯定。三津歡快地甩動着和服的後擺,飛一樣跑到我的身邊。

    「哥——哥呀!真是你!」

    話音未落,三津已經忍不住發出哽咽聲,抹得油光發亮的頭,帶着濃濃的香水味,一頭扎進了我的懷裏,放聲大哭起來。

    五年,整整五年了,真沒想到和她能在這裏相遇。五年前,也就是我考進這所帝國大學的那一年,因為某些原因,我不得不和三津分別,以後竟再也見不到她一面。這些年來,只要能打聽到一點她的消息,我都會盡力地四處尋找,但結果卻總是落空。我甚至以為,這輩子就再也找不到她了。卻沒想到今天,在離我住處咫尺之地我們竟能再次相逢。

    讀大學的這五年裏,我一直住在和這條叫花扇町的街道相鄰的挽舟町,租住在一家民房裏。聽三津說,她在我讀書走後,馬上就被送到長野縣的一家溫泉去,

    過了一年奴婢一樣的日子。四年前,一位偶然遇見的住在這裏的老太太看中了她,把她帶到這裏。老太太在這條歡樂街上開着一家名叫花乃屋的店,三津也就自然而然地在她手下做了一名藝妓。

    四年來我們就一直住得這麼近,卻互相打聽不到消息。要不是今天我第一次來這裏玩,這輩子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相見。說起來這真是命中注定。

    這天晚上我來花扇町,是被一個名叫水澤雪夫的同學硬拉來的。水澤和我進大學以後一直同班,關係十分親密。他雖然年紀和我相仿,但這種尋花問柳的事卻早已駕輕就熟。這天晚上水澤興沖沖地告訴我:「家裏老爺子寄的錢到了。反正明年春天我就要結婚,就算是最後瀟灑一回,今天你得好好陪我出去玩玩。看你這老處男,老大不小了連個女人也沒碰過,實在讓人瞧不起。」說完不容分說把猶猶豫豫的我拉到了這裏。

    「你看,今天叫你來對了吧。」水澤滿臉得意地在我耳邊說。經不住三津的懇求,我們倆一起去了她所在的那家花乃屋。

    沿着神社的石牌樓往上不遠,再拐進旁邊的岔道走到底,就到了花乃屋。房子不大,是一座二層的小樓,看起來和普通的住家差不多。但是細細一看還是大有區別。比如樓梯前的花窗和廳里精心雕飾的柏柱,門帘後頭的燈光等佈置上,還是處處讓人感受到溫柔鄉特有的香艷。把三津領來的那個老女人去年已經病死,這裏只剩下一位叫玉彌的四十歲左右的大姐,帶着兩名手下的姑娘維持生意。

    「這個三津啊,跟哥哥的感情可真深哪。這孩子生性倔犟,坐枱的時候受多大的委屈都不掉一滴眼淚,但是一提到哥哥小時候怎麼疼她,眼睛馬上就紅了。」玉彌姐含着淚對我說。看來他對我們兄妹相逢也非常高興。

    玉彌姐卸了妝的臉上泛起了一絲暈,在這個行當中長年飽歷滄桑的眼裏湧出了淚水。

    從她的話里我能聽出,玉彌姐很疼三津。這幾年我曾經無數次地猜想,三津一定蹲在哪個黑洞洞的角落,偷偷抹着眼淚艱難地挨日子。可現在一看,她雖然身落紅塵,但生活過得還算可以,我稍稍放心一些。

    多少年攢下要說的話實在太多,但是因為相遇得突然,真不知道話從哪兒說起。我望着三津,看着她整理剛才哭亂的頭髮的熟練樣子,心裏不禁湧出一份生疏,因而當天晚上我只待了一小會兒,就匆匆告別了花乃屋。

    我把挽舟町的地址留給了她,讓她以後常來找我。離開時,三津就像生怕我走了就再也見不着一樣,呆呆地站在台階前的燈下,戀戀不捨地一直向我揮手。

    「喂,想不到你妹妹長得還挺漂亮。——今年多大了?」剛告別三津,水澤一轉過身就問道。

    「十七了吧。」

    「嗬,馬上就是一張『么雞』哪,說實話,長這麼漂亮的女孩,這花扇町街上還沒幾個。」

    我猛然收住腳步,眼光狠狠地盯着他。我突然發覺,水澤這傢伙別看在花乃屋笑眯眯地站着,心裏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。在他眼中,完全不拿三津當我妹妹來看,只不過當作是一個漂亮姑娘而已。我從剛才水澤輕佻的話里已經聽出了一點意思。水澤長得細皮白肉,比我更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純情青年。靠着他的長相,已經讓不少女孩吃過苦頭。作為他的老朋友和同學,我心裏再清楚不過。

    「說什麼呢你?」

    水澤久久地回頭盯着三津,剛一轉身聽出我的口氣不對,慌忙掩飾道:「別,別,你可別誤會。」說着連忙側過那張漂亮的小白臉,不敢再正視我的眼睛。其實,看到他那驚慌的樣子,再看看他五次三番回頭張望的,似乎像能穿透夜幕的發亮的眼神,我已經能猜到些什麼。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不久後發生在我們之間的那場悲劇。

    》一

    戶籍上我和三津雖然是兄妹,但卻並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。在我八歲那年,在鄰縣的小鎮上做木材批發生意的父親又娶了一個叫結的女人,還在襁褓中的三津就是結帶到我們家來的。我母親在我兩歲時患傳染病去世,那以後起,我就是靠父親一手拉扯大的。

    而我的繼母結和三津之間也沒有血緣關係。三津的親生父親是一個從事高空作業的建築工匠,夫妻倆不知因為何事連夜遠走他鄉,只丟下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女兒。結當時和這對夫妻同住在一棟工房,就把這個女嬰抱回來自己養,這個女孩就是三津。

    我父親是鎮上頗有名望的好心人,他一點也不嫌棄結帶過來的棄嬰,不但為她入了戶籍,還反覆地交代我,要把她當作自己的親妹妹來好好對待。

    也許三津自小就本能地感悟到自己和這個家沒有血緣關係,從不在父母面前撒嬌耍賴。但不知為什麼,唯獨對我這個哥哥特別親近。打她尚未記事起,三津一聽見我的聲音,不管哭得多凶都會停止,拼命掙開繼母的手向我撲來。我雖然當時還小,總感覺三津的笑臉背後,似乎總是隱藏着一份孤獨,因此心裏老是十分不忍,經常偷偷背着她到河邊走走。要是哪位鄰居的孩子看她的眼神不對,我都會抄起竹竿衝上去和他拼命。

    我們家雖然經歷各異,但如果一直平平安安地過下去,也算是非常溫馨幸福的一個家。然而,我十三歲那年發生的一件突然變故,完全改變了這一切。

    當時,父親店裏雇了一個叫仙次郎的工頭,此人不但嗜酒,還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。父親早就規勸過他,但他始終不改。直到有一天,仙次郎乘父親喝醉了酒,對他下了毒手,殘忍地把他推到河裏活活淹死。起因竟是仙次郎一直暗暗打我繼母結的主意,雖然她當時四十出頭了,但還算是鎮上數得着的美人。

    警察只把此案當作意外事故處理。直到父親死後的第七天,事情才有了變化。那天晚上,仙次郎偷偷摸進了繼母的房間欲行不軌,遭到繼母的奮力反抗。也許是他為了嚇唬繼母,竟親口說出了殺害我父親的真相。

    看到殺害親夫的惡棍又玷污了自己的身子,繼母悲憤之下留下一份遺書,便在父親一周忌的這天晚上,到父親落水的地方投河自盡了。

    根據繼母的遺書,警察很快抓獲了兇手。當時的報紙曾連篇累牘地報道此事,使那傢伙萬惡不赦的行徑眾人皆知。我無法忘記把仙次郎押送監獄時的一幕,小鎮上人潮洶湧,群情激憤,人們紛紛咒罵着他,拿起石頭砸向那個惡棍。

    至今我依然認為,不管那個歹徒受到怎樣的懲處,也無法彌補對我造成的巨大傷害。

    剛過了父母的七日忌,早就覬覦我們家產的叔叔一家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,以供養我讀完大學為條件,強行接管了父母的木材店。以後的好幾年裏,我和三津只能低頭龜縮在被搬一空的屋角,互相安慰着,看着別人的臉色過日子。不久,三津就被叔叔從我身邊拉走,不知給送到了哪裏。叔叔還冠冕堂皇地說,是怕外人髒了我們村井家高貴的血統。

    那時我正好外出參加大學的入學考試,等我回來已經不見了三津的蹤影。我找遍了所有的親戚家,四處打聽她的下落,才知道三津已經被一個遠房親戚領走。找到那家才知道,買了她的正是她親生父親的遠房姐妹。這個蠻不講理的女人根本不讓我踏進家門一步,也不肯讓三津從那張破爛的屏風後出來見我一面,就惡狠狠地把我轟出門外。在我絕望的「三津!三津」的呼喊聲里,我只見到燈光投射在地上的三津羸弱的身影。考上這所帝國大學後,我幾乎還每天都上她那位親戚家裏去。可能因為這個貪心的女人收過我叔叔給的錢,她始終不肯告訴我三津的下落。不久,那女人又不知把家搬到了哪裏,三津的這點線索就完全斷了。

    就這麼兩邊都苦苦尋找了五年。可是誰也沒想到我們竟然離得這麼近,能在茫茫人海里意外重逢,只能說是冥冥中的天意。

    「人的命運真是不可思議!」

    打那天見面以後,三津每天都要抽空到挽舟町的住處來看我,經常感嘆我們的遭遇。她來的時候總是沒有化妝,一件粗布的和服緊緊地裹着身體。已經全然沒有了那天的扭捏。我也推開自己正忙的事,放下那篇明春要交的論文,和三津聊起了許多往事。

    難以置信的是,相隔五年,我們之間的親情一點也沒有改變。我真想讓三津搬過來跟我一起生活,以彌補我對她的歉疚之意。但是看來她想當藝妓的主意已決,也只好由着她去。

    「俺們那兒的玉彌姐對俺可真好,像媽媽一樣疼俺。哥你不懂,要說當藝妓,也有不少像玉彌姐那樣光靠賣藝的,所以也不是什麼丟人的職業。不過」說到這裏,三津低頭偷偷瞧着我。我知道她是在擔心我將來成了學者,會不會因為有這麼個藝妓妹妹而被人看不起。

    「放心,這算不了什麼大事。桐原教授,就是那個有重大研究發現,常上報紙的那位國外都有名的大學者,哥哥我還有那天晚上一起找你的水澤就是跟着他搞研究的。師母死後老師就跟女兒一起過,還不是跟一個藝妓打得火熱?老師對這些事都看得開,這些事情他還經常跟我們說呢。」

    我感覺三津在努力爭取成為本領出眾的藝妓。同時,多少也怕給我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再添什麼事。說起來我這個妹妹還真是個犟性子。小時候個子雖小,身上卻有一股不服輸的心氣。有一次帶她到山裏玩迷了路,我害怕得在路邊大哭,她卻反倒沒掉一滴眼淚。最後還是她帶我找到了回家的路。她從小就這麼堅強。聽她話里的意思,甚至還怕我不肯吃苦,將來混不出人樣。我雖然沒有直接問過三津,但是想必叔叔把她送給人時,已經將她的身世告訴過她了。

    不過,這個時候回頭再說這些有點不合時宜。我開玩笑地告訴她:「喂,三津,咱們還跟從前一樣,你有什麼事都來找哥幫忙,什麼時候都別客氣。」

    三津聽罷十分高興:「天天能見到哥哥,那邊還有個玉彌姐像媽媽一樣疼俺,俺真是幸福死了。」

    有兩三回,我跟三津正聊着天,水澤推門進來了。

    三津小時候在信州那家溫泉旅館幹過,正巧水澤又是信州出身,他們倆因此聊得也很投機。好幾次我發現倆人高聲說笑着,像是忘了我這個哥哥就在旁邊。

    我發現,水澤有時說着說着會突然停下來,兩眼直呆呆地盯着三津。而三津也會在水澤走後突然跟我說:「水澤長得真俊,跟演員似的。」或者有心無心地提起水澤:「哥,你跟水澤比誰的功課好?」總之,我怎麼也沒法相信,在他們爽朗的笑聲背後,竟然隱藏着許多感情急劇升溫的秘密。

    》二

    我第一次偶然發覺水澤和三津的關係有點奇怪,是在這年年底的一天。那會兒早晚已經很冷了。

    那天學校里正好有點事,已經過了跟三津約好的時間。我急忙趕到家時,三津已經來了。我老遠就聽見屋裏傳來一陣壓低了的笑聲。當我打開房門時,忽然看見一個黑影在格子門後一閃而過。

    我裝作不知推開門,只見我早上臨走時生好的火爐邊竟然背朝外坐着水澤。

    「嗬,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呀!不是說好兩點嗎?讓我等了好久水澤故作輕鬆地轉過身子,若無其事地說。水澤的後面,我看見三津半蹲着的身子。她見到我回來,連頭也沒抬,只是低着頭朝爐子裏看,使勁往炭里吹火。

    「咱們不是約的明天見嗎?因為今天是三津來找我的日子啊。」

    聽我這麼一說,水澤趕緊站起身來嚅囁地說:「是嗎,那我記錯了。真對不起。哦,想起來了,今天我還有件事,那我先告辭了。」

    三津也跟着站起來,搶在水澤前面到門口替他擺好鞋,水澤剛一伸腳,三津手裏的木屐已經套在水澤的腳上。雖然時間很短,我看見當時兩人的手和腳一瞬間輕輕碰在一起。

    水澤很快穿好鞋,笑着向我道別後走了。頓時,我的心頭像被潑了一桶涼水似的不舒服。

    他們的手和腳相碰也許是偶然,但我清楚地感覺到,在三津伸手時,水澤的腳趾故意利用了這次偶然,滑進她的手裏,還使勁按了一下她的手心。一般女孩子會下意識地閃開,而三津的手不但沒有躲閃,還迎上去接受水澤腳趾的調情,似乎完全明白水澤動作的用心。

    「哥,你咋了?」我確確實實是約他明天來的,水澤這傢伙是故意的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?水澤他是故意假裝記錯的?」

    「算了,算了,沒什麼。」我連忙岔開話題。但我無意間回頭一看,三津的臉竟然羞得通紅。那分明是一張成熟少女的臉。

    又過了五六天,我到花乃屋去看三津。不巧她不在,玉彌姐說也許是出去學小曲了,臨別時她告訴我:「三津說過回來的路上會去找你。這孩子一天不見一回哥哥心裏就不踏實。昨天剛到你那兒聊得那麼晚,把出台的事都給忘了個一乾二淨。慌慌張張趕回來都來不及了。」

    「昨天?」我聽完不禁臉色大變。

    「昨天怎麼了?」玉彌姐奇怪地問我。我慌忙拿話搪塞了幾句,匆匆離開了。

    我猜水澤和三津一定偷偷背着我在哪兒見面。昨天三津根本沒來找我。不但這樣,連約好來找我的水澤,直到天黑也一直不見人影。第二天上午在大學裏碰見他時,他說:「呀!騷瑞,昨天桐原老師突然把我叫去商量論文了。」看他邊說邊嬉皮笑臉地摸着腮幫子,我知道這傢伙又在胡說。到家不久,三津就抱着一把三弦來了,她告訴我:「這是教小曲的師傅送俺的,這盒羽二重老店的點心留給哥吧,可好吃了。」明顯像是有什麼事討好我。平日裏從沒見過她這樣。雖然三津裝作輕鬆地東拉西扯,但從她不大自然的笑聲里,說過假話的心虛暴露無遺。

    「羽二重的點心可是水澤最愛吃的。這段時間他沒來找過你吧?」我裝作不知地問道。三津猛然板着臉問:「水澤?他不是都訂婚了嗎?找的還是桐原博士的閨女。」

    「怎麼,你連這也知道?」「嗯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時候聽說的?」

    「就是水澤記錯日子來這兒那天。——哥,這件事你怎麼不跟俺說呢?」

    「這又不是什麼非得告訴你的事。怎麼?這件事沒告訴你有什麼問題?」

    沒想到三津把身子側向一邊,像是故意躲開我的視線,嘴裏喃喃地說:「水澤要是和小姐結婚了,肯定要跟桐原老師一家到美國去。就算是同學的妹妹,俺跟他這麼有能耐的人來往,有點兒不合適,何況俺還是那個行當里的女孩。」

    「這算不了什麼事,以前跟你說過,桐原老師是個氣量大的人,他不計較這些。而且水澤那些見不得人的事他都知道,還把他招了做女婿。你大概沒聽說過吧,水澤那傢伙跟不少女孩——」

    「俺知道。」三津還側着臉,可是聲音卻嚴肅起來。

    「那天晚上頭一回碰見他,俺就知道他是啥人,俺每天要陪多少男人,啥人俺沒見過?水澤儘管裝得有多清純,俺馬上就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女人味。跟哥你不一樣——哥,說這幹嗎?不管他水澤咋樣,俺有哥在身邊就行。哥,你不會也跟着去美國吧?」「我可沒那打算,等讀完碩士,我只想找一家小點的研究所搞自己的研究。沒法跟水澤那麼聰明的人比。」

    「才不是呢。聽水澤說哥比他還聰明,外語又好,想做啥事肯定比他強。——可俺覺得哥沒那麼多想法更好。雖然俺盼望哥能做個大學者,可是俺怕你跑到美國去。美國在海那一頭,得多遠啊!哥要是走了,俺又該孤單了。水澤他愛去就去他的。說實話俺又不喜歡他,因為是哥的好朋友,給他點笑臉就是了。」

    三津說着邊露出笑容。可是我看得出,那笑容完全是裝的。違心的話能說得這麼像,我真替三津難過。看來在我們分別的幾年裏,她沒少品嘗人間的苦辣辛酸,沾上不少我不知道的毛病。我突然可憐起她來,就沒再往下說。但是沒想到,半個月以後,他們倆的關係卻發展得更加親密起來。

    三津找我的次數開始越來越少,從間隔一天到兩天,三天。而且偶爾我到花乃屋去找她,她總是不在。一天正好玉彌姐出去有事,我悄悄地向干雜活的叫松的小姑娘一打聽,松告訴我,三津每天都說出去找我。我想,她一定是藉口去看我,跟水澤那小子在哪兒頻繁地偷偷約會。

    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,自己的朋友竟和妹妹關係發展得這麼快,我不免十分擔心。我想,為了監視三津的活動,最好還是搬來跟她住在一起。這樣,三津在眼皮底下就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。

    沒想到這個機會來得這麼快。

    年底前的一個寒風刺骨的晚上,家旁邊的金箔店突然起火。正逢風乾物燥,大火馬上就把一片房子吞沒了大半。幸好我跑得快,好歹從房子裏搶出了論文和資料,連衣服和錢都顧不上拿,穿着睡衣就隻身逃了出來。

    水澤正好回家過年去了。沒辦法,我只能到花乃屋求玉彌姐收留我暫住幾天。玉彌姐很痛快地答應了。「沒關係,你大學畢業前儘管放心住在這裏。你搬來了三津也會高興。加上最近治安不好,常常盜賊橫行,有個男的住在這裏我就放心多了。」

    看起來,三津也像是真心歡迎我來。我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,這正是我們兄妹倆多年分別後彌補感情的好機會,也許這場火災就是上天賜給我們相依相伴的緣分。所以當天晚上就搬到二樓的三津房裏,和她住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從樓上的窗口望去,花扇町一排排的房檐盡在眼底,稀疏的柳樹低垂着光禿禿的細梢,在風中搖盪。看上去和手藝人聚居的挽舟町完全是另一種風景。連天空的顏色也仿佛藍得不一樣,看上去就像水洗過似的碧藍如玉。白天這兒的高牆深院後面看起來是那麼安靜,但一到晚上,街燈和店頭的燈籠灑下的光把街道映得通亮,燈紅酒綠間隨夜風飄來的三弦曲子,伴着輕快的木屐聲,不由得讓人心旌搖動。

    大概由於這裏住的是清一色的女人,連門前傳來的走路聲和說話聲都顯得格外溫柔綿軟。住在花乃屋對我完成論文來說,的確創造了難得的好條件。

    然而搬過來的頭幾天,也正是正月初三過完以前,我晚上一睡下就情不自禁地做噩夢。夢見大火向我燒來,醒來就睡不着。時間一長,像是得了神經衰弱,我以為一定是被大火嚇壞了。在那場火海里平安逃出來,身上一點沒有受傷,已經算得上是個奇蹟。但火場的恐怖卻在我的腦海里深深地打下了烙印。這天晚上,我又夢見黑暗中突然冒出一線火光,很快大火就連成一片,四周嗶嗶剝剝躥起大火,還夾着燒得通紅的、石塊一樣的東西一起向我砸來。我痛苦地失聲大叫着睜開眼睛,只見三津正站在床邊,關心地問:

    「哥,你沒事吧。把這個喝了吧。」說着她把手裏的藥瓶遞給了我。

    「這是治失眠的藥,喝了就能睡踏實。」

    「怎麼?你還備着安眠藥?」

    「俺跟哥一樣睡不着。趕上排練新曲子和舞蹈的頭天晚上,俺都會興奮得睡不着。客人里有個當醫生的,給俺配的這些藥。」

    我照她所說的喝了幾次,果然十分有效,只過了兩三天,睡眠就正常了。

    我給回鄉的水澤寫了封信,告訴他住處失火後我搬到花乃屋住的經過。很快就收到水澤的回信,信中除了表示問候,還提到他的論文進展不順,為此十分煩惱,有時甚至都覺得不如一死了之倒還得以解脫。信中的內容真實地反映了他的悲觀和脆弱。

    由於水澤不在,三津也極少外出。除了偶爾參加歌舞學習以外,都在家小心翼翼地照顧我,生怕影響了我的功課。看得出,隔了多年後我們倆又生活在一起,三津打心裏特別高興。我把水澤的回信給她看,她讀完後也沒表示太多的興趣。我想,前些天的事也許是場誤會,她僅僅因為別的事出去幾趟而已。

    但是水澤從老家回來以後就發生了一件事。那天正是杜前町的神社每年開春的天神大祭我走出大學正門時,正好遇見了水澤。我想讓他陪我去舊書店買本書,他卻告訴我自己已經約好了里子小姐,無法奉陪。說完就匆匆忙忙地小跑着走了。里子小姐正是桐原老師的獨生女,也是水澤的未婚妻。奇怪的是,碰見水澤的前幾分鐘,我剛好遇見過里子,她正朝與水澤相反的方向走去,說是父親約她一起吃飯。我心裏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,急忙跑回了花乃屋的住處。松看見我大冬天的還急得滿頭大汗,連忙告訴我:「三津出去了。玉彌姐剛走,她就說要去看祭天神了。」杜前町的天滿神社就在水澤住處的附近。我掏出點錢塞在松的手裏央求她:「哥哥突然想吃軟糖了,神社那裏今天祭天神一定能買到。你能不能幫我去買點來?不過哥哥怕被三津知道了笑話,你見到三津千萬不要告訴她。」松答應着走了。不到一個鐘頭,松回來了,說是路上見過三津。

    「她是一個人嗎?」

    「不,還有一個學生跟她一起,還拉着手呢。」

    「那個學生你以前見過嗎?」

    「見過,就是你碰見三津姐那天一塊過來的那位。」

    沒錯,那一定是水澤。我又給了松一點錢,讓她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三津和玉彌姐。松像孩子似的莞爾一笑,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又過了兩小時三津才回來,她對我笑着說:「哎呀,不知道哥今天又有空,要不剛才俺們就一起去了。俺還在那兒替哥許了願,盼望神明保佑哥早早做大學者。」

    看着她若無其事地撒着謊,我倒覺得像是我對不起她。我沒再接着問下去。然而我驚訝地注意到,三津那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身體,已經開始出現了女人獨有的柔美,頭髮和肌膚也有了未曾有過的光澤。

    又過了兩天,我正在屋裏為研究準備資料,聽見玉彌姐正在樓下喊着:「喂!三津!我剛去過塗屋町的師傅家,她說你昨天怎麼沒來練習。那到底去哪兒了?」

    「姐姐!真對不起,因為怕你擔心所以沒告訴你。昨天俺去師傅家,半道突然肚子疼,就到旁邊的茶館休息了半天才回來。」

    「以後這種事回來得跟我說。現在好些了?」

    三津根本是在撒謊。但看起來玉彌姐信以為真,還在為她擔心。聯想到祭天神的那天,三津張口就編的瞎話,我感慨萬千。不知道是人到了一定歲數天生就會撒謊,還是女孩跟男孩有了接觸,突然就會換成另外一個人。三津在我眼裏變得越來越陌生,甚至變得讓人害怕。

    不光這樣,從那以後三津經常一看玉彌姐不在,就會迫不及待地跟我說:「俺出去買點東西就回來。」一去兩三個鐘頭不見人影。

    一月底的一天,正好玉彌姐又不在,三津還是老一套,說聲「我買根髮簪去啦」就一溜煙兒出去了。我急忙把松叫來,讓她偷偷跟在後面。松出去不久我一轉念,乾脆自己穿上木屐也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只見三津進了一間街邊的小店,沒過多久腰上別着個小包又出來了。看來似乎確實買過東西了。我迎上前去,告訴她我只是隨便出來走走。

    「那太好了。第一次有機會跟哥一起遛遛。要不然俺們從河邊繞回去?」

    說着她高興地挽着我的胳膊走起來。

    河面上泛着落日的倒影,河水閃爍着點點刺眼的光芒緩緩流去。

    三津突然猛地停下腳,我順着她的眼睛抬頭望去,只見橋面上走着兩個人,身影沐浴在夕陽的逆光里。我認出正是水澤和桐原教授的女兒。

    「噢,是你啊。」水澤跟我打了個招呼。接着很隨意地向三津點點了頭。里子也大大方方地對我說:「村井君,有空常來我家玩。我奶奶都盼着你來呢。」看來里子一眼就看出三津是我的妹妹,輕輕點了點頭,嫣然一笑就走了。

    「這位就是里子小姐嗎?」三津還呆立着不動,對着兩人離開的方向,聲音顫抖地輕聲問我。

    「噢,你還知道里子的名字啊!大概是水澤告訴你的吧?」

    三津像是剛發現自己說漏了嘴,一下子臉色變得煞白,使勁地搖着頭。

    「哥你經常說夢話提到她。那女孩長得挺漂亮的,哥喜歡她嗎?」

    「說什麼傻話,里子都跟水澤訂過婚了。」

    我無法理解三津為什麼要編這種假話,里子是桐原教授的小姐,腦袋聰明,長得又漂亮。我難免和大多數男生一樣,曾經在心裏暗暗對她有過一點幻想,但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想得在夢裏能喊出聲來。

    也許,水澤在安慰三津時會說:「別看你哥平時老實,也還不是一樣偷偷惦記着我的未婚妻。」我想水澤這小子極有可能這麼說。

    三津呆呆地站着,甚至連腰帶上別着的小包掉在地上都沒發覺。包散開了,裏面露出一根用銀打制的髮簪,髮簪是扁平的,上面刻着山茶花的圖案。我低頭撿起小包遞給三津。她只是心神不定地接了過去,說:「快到俺坐枱的時間了,我先回去了。」說罷,逃跑似的轉身急忙走開了。

    晚上八點多,三津醉醺醺地被一群小姐妹攙扶着回到家。後來聽玉彌姐說,當晚三津在出台時神態有些異樣,不但愛說愛鬧,還大口大口地喝了不少酒,小姐妹們攔都攔不住。

    我讓松幫我鋪好床,然後把三津抱上二樓。

    三津難受得大口大口地喘着,身後的和服下擺在劇烈地抖動。我正想伸手替她拍拍背,不料她突然緊緊地抓着我的手,用力地向自己的胸口拉去。

    「哥,你還沒碰過女人吧,俺聽水澤說的。」

    三津紅紅的嘴唇里吐出的喘息帶着淡淡的酒香,眼神里滿是頹然和哀怨的神情。我慌忙拔出手來。三津那火辣辣的手指已經緊緊地按住了我。

    「哥,你的嘴唇你的初吻,就留在俺身上吧」說完她就像狠下心來,猛然散開頭髮,腰帶緩緩地從腰間滑落下去。

    三津的頭遮沒在油燈的暗影里,我一時被剛才她說的像是一個成年人的話驚呆了,這分明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口中的話,我不知道怎麼回答。我挨着三津的肩膀倒在她身邊。她的一綹頭髮散落下來,擋住了半個脖子,我愣愣地看着她急促地呼吸着,胸部急劇起伏。

    透過她敞開的上衣,隱約能看見她聳起的左胸,乳溝的正中央有一個櫻花花蕾似的疤痕。三津轉身看見我呆呆地盯着她,便自己動手鬆開了腰帶,蒙住了我的眼睛。我的眼裏出現了緋紅的幻影。三津拉着腰帶把我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前。

    四周突然陷入死一樣的沉寂,我只聽到她身底傳來的輕微顫抖的聲音,像是遠處微微的鈴聲。

    一會兒三津猛地推開了我的身體,等我使勁掙開了蒙在眼睛上的衣帶時,看到三津正在背轉過身,大口大口地喝着安眠藥。

    「你也睡不着?」

    從紅色的黑暗中掙脫,重新看見白晃晃的油燈,剛才身體的悸動像是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。我不禁感到唇邊生出一絲涼意。

    「哥剛治好病,又輪到俺睡不着了。這段時間俺一直都在喝。哥你沒事吧?」

    「三津,你」

    「啥也別問求你了,今天晚上啥都別問」

    她把解開的和服使勁扔在地板上,袖口掩着臉,低聲哭了起來。

    胸口的紫色疤痕,看來一定是跟水澤那小子親熱時留下的,最近這些日子,三津泡澡時也躲着玉彌姐。

    看來今天傍晚意外碰見了桐原老師的女兒,她美麗和優雅的笑容,給三津帶來的衝擊遠遠超過我的想像。三津為了減少這個傷痛,用我的嘴唇來代替水澤,努力地在那個疤痕里回味水澤留下的熱吻。

    雖然三津也有責任,但我對那位所謂的多年朋友,心裏留下的卻只有仇恨。

    》三

    那是跨入二月後的一天下午。天上一直下着雪,突然桐原老師叫我上他那兒去一趟。

    桐原老師的書房顯得那樣狹窄,看起來跟他國際知名的學術地位根本不相稱。老師那肥碩的身子正哈着腰坐在爐火前,目光柔和地抬頭看了看我。開口問起我論文進展如何。

    「好歹還算」

    最近因為盡考慮三津的事了,寫論文其實並沒有什麼心思,我只能隨便應付着回答。

    「水澤君最近怎麼樣?最近他也不來我這兒了,看來一直在埋頭寫論文吧。你有沒有聽他說起論文的進展情況?」

    「沒有,他沒跟我」

    「他也根本沒向我報告過,光說自己正在做一個有趣的實驗,讓我等着他的好消息。別是以前的壞毛病又犯了,整天東遊西逛不干正經事。」

    我的心猛然一緊。不過看來老師像是開玩笑,目光中透着和善。

    「那我就直說了吧——」接下來老師的一席話,實在出乎我的意料。他讓我把水澤從前拈花惹草的事情一一告訴自己的女兒里子。因為她還什麼都沒聽說過。「反正遲早要傳到她的耳朵里,我考慮還是得在他們倆結婚前讓她知道。我是多少聽說過一些,也就是裝作不知道罷了。但這件事要讓我來說,或者讓水澤自己告訴她,可能對里子的打擊也太大了些這樣吧,反正里子對你也很信任,下禮拜你到我這兒來一趟吧,先聊點什麼再轉入正題我看里子也還懂事,不至於對他以前那點事太想不開。」

    這件事我真不願意做,但是既然老師這樣說,也實在沒辦法推脫。我答應下來後出了老師的家。

    我想這件事無論如何得先跟水澤打個招呼。於是到杜前町找他去了。在拐角處正好看見水澤從家裏出來。我想,正下着鵝毛大雪,他想上哪兒?而且水澤用傘低低地遮着頭,更讓我起了疑心,就偷偷跟着後面。

    看來水澤是怕趕不上約會時間,走路也不看腳下,急急忙忙地往前趕。趁着大雪他看不清,我一路緊跟着他。不久,只見他進了河岸邊的一家小客店。

    略微過了一小會兒,我走了進去。

    門口的三合土地面上擺着水澤那雙濕漉漉的木屐,旁邊還有一雙是女孩的。從鞋面上穿的紅帶子來看,不用說正是三津的進了屋,我往女招待手裏先塞了點錢,問:

    「剛進來的這位學生,以前常來嗎?」

    「嗯,去年年底以來,總共來過五六回」

    女招待回答得倒挺痛快,連我還沒問的也一股腦兒告訴我。說是同來的是一位十五六的小姑娘,看打扮也不像良家女子。每回回去的時候女孩都像喝醉了酒,顯得沒有精神,腳步也有點不穩——這些就足夠了,我已經猜到了是怎麼回事。我隨便找了個藉口出了這家客店,逃也似的往回走第二天傍晚,我正在屋裏做功課,三津出去學曲子回來了。手裏拿着一枝山茶,上面只有一朵白花。她告訴我是在路邊撿的。三津發現我桌子上也擺着幾枝紅色的山茶,十分奇怪地問:


    「咦,這花兒哪兒來的?」

    我告訴她,這是今天早晨我到後山散步,途經神社時折回來的。當時雪下得很大,雪地中點綴着的紅山茶花特別的美,於是我就從被雪壓斷了的樹枝上折了幾枝。

    「這種山茶花名叫送子觀音,好多人打老遠來這兒祈願,哥你把它折下來,神明會怪罪的。」「那麼說,這些山茶花折回來可不吉利。早上裏屋住的松正好看見我在折花,她也那麼說。我想折兩三枝,不至於那麼可怕吧。」

    三津把她帶回來的花枝插在花瓶里,說:「白的就這麼一朵,好可憐呢。」

    她小聲地嘆着氣說,就像是說給那朵花聽。

    突然,門外想起了刺耳的鈴聲,那是在發生大事時報社的人在分發號外。我和三津急忙走到門口。石階下面已經聚攏了許多大嬸大媽在議論紛紛。原來是本區選出的,名叫澤島的議員上個月突然死亡,現在查明是被人殺害的,兇手竟是同一選區選出的議員菊村。他已經被逮捕。

    「多好的澤島先生啊,被菊村這狗東西給謀殺了。」婦人們憤怒的罵聲像是衝着我們來的。

    「快要投票了,那傢伙是怕選不上才殺人的吧?」

    「這世界到處淨是壞東西。這不,前幾天旁邊的錦町不是剛出了樁二奶殺害人家結髮妻子的事?」

    「偷人家的漢子就夠壞的,不但不思悔改,還敢殺了人家的正妻,這還算是人嗎?」我愣在那裏。回頭一看,三津面無血色,嘴唇在輕輕地發抖。

    三津從那群婦女身邊逃似的回到家,等我回二樓的屋子時,見她已經換好一身黑底扇形圖案的和服,正對着鏡子化妝。

    「今晚要出台去?」

    「——嗯,姐姐的熟客從東京來,她抽不開身,俺得替她去。你看俺穿這件姐姐的和服合身不?」

    聽起來三津的聲音挺鎮定,但她的嘴角總是在微微發抖。三津臉上似乎描得比平常更紅。

    我想趁這個機會把話說明了,於是面朝着山茶花說:「跟和人家訂了婚的男人好,也會挨罵的,不是嗎?」

    聽到我平靜的聲音,三津不由得回頭看了看我,和服的扇形下擺不由自主地垂向一邊。

    「哥全都知道,你跟水澤的事——」

    三津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,只是呆呆地望着我。她的眼神倒像是在可憐我。屋裏安靜得只能聽見雪團從屋頂掉下的聲音。

    「俺也知道,哥早就發現了」

    「三津!你你說什麼?知道我早就發現了?那你,明知道我發現了,還跟水澤鬼混?」

    「哥,你既然都知道了,幹嗎不攔着俺?知道俺幹了那些事,你幹嗎不吭聲哥,俺對不起你」

    「你對不起的不是我。是桐原老師的小姐里子,那麼漂亮的女孩,什麼還都不知道,你欺騙她?你乾的那些事將來要被人罵——」

    面朝着鏡子的三津猛然轉過身,冷靜地對視着我的眼睛說:「反正也晚了,俺從那天晚上頭一眼見到他就喜歡上了。俺知道這不對,但是沒辦法。可是哥,俺沒覺得對不住里子」「你沒覺得對不住」

    俺沒覺得跟水澤幹過啥,連他的嘴唇、身子、手指都沒碰過。水澤沒給過俺什麼快樂。」

    「你沒幹過什麼?我昨天還」

    我忍不住把昨天跟蹤水澤到客店的事說出來。

    「俺是讓水澤親熱過,可是。」

    說着三津從抽屜里拿出藥盒,放在地板上推過來給我。

    「俺進店以前先喝了安眠藥,後來那都是俺睡着以後的事。俺被水澤抱着那都是在睡夢裏。做着黑黑的夢,總夢見水澤生氣了不理俺。哥,俺心裏難受。水澤是里子的人,俺只是跟他偷偷來往。俺在哥面前裝着笑,但好幾次連死的想法都有。俺怕人說俺欺騙桐原老師的小姐,但是俺有理由解釋,俺一回也沒親過水澤。俺會拿着藥去跟里子說清楚,俺給她賠禮俺真盼水澤真的親親俺,哪怕一回也行。俺也能享受一下他給俺的疼跟快樂。真的,一回也行,俺跟里子都一樣一樣愛水澤,喝過這個藥,俺就沒覺得在里子面前理虧」

    三津說着,一面用手遮住胸口,像是故意掩蓋那天的傷疤。三津只是用這塊水澤留給她的傷疤來體會水澤帶給她的疼痛和快樂。她盼望着哪怕有一回,能真切地用全身心感受那種愛撫。——我想這一定是那天晚上想借我的嘴唇的理由。

    晚霞在雲彩上濃濃地塗上一片紫色,把滿街的雪都映得通紅。夕陽穿過窗戶照進屋裏,把她身上的那件深黑色和服照得閃閃發亮。但是好像陽光躲避着三津的臉,她看上去還是那樣蒼白。三津努力抑制着自己不哭出聲來。

    夕陽似乎忘了屋裏的一樣東西,唯獨沒有為它染上金色。紅色的山茶花在夕陽里紅得像燃燒的火,唯獨那朵白山茶花,就像陽光忘了為它塗上最後那一筆,它白得就像三津那張慘白的臉。三津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:

    「真可憐,這麼白」

    三津小聲說着,突然她從頭上拔下那根銀簪,鋒利的簪尖慢慢滑向手腕。

    「三津!」

    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,拉住她的黑色衣袖。

    「別過來。哥!」

    三津的臉瞬間因劇痛而變得扭曲,她猛地拔出銀簪,一股鮮血流下來,順着手指滴落在白山茶花上。不斷湧出的血噴灑在花瓣上,白色花瓣紛紛從花上脫落,無聲地飄到地面。

    我驚呆了。回過神來,我猛地向三津撲過去。

    「真可憐呀就它這麼白。真可憐」

    三津發瘋似的喊着。我使勁按住她,從她不停地揮舞的手裏奪下了銀簪。三津重重地倒在地上,身上的和服裙擺像扇子一樣攤開。我趕緊給她包紮了傷口。三津的臉上看不見一滴眼淚,瘦小的身軀努力克制着急促的呼吸,過了好久才慢慢平靜下來。我看屋子有些黑,就打開了燈。

    「以後跟水澤斷了。」三津一邊嘟囔着一邊起身,不聽我的勸阻還要坐枱去。

    「松!把我的鞋子擺好。」說着三津站起來向外走去。裙擺把那朵沾滿鮮血的花瓣撥到了一邊。

    到了下禮拜,我按約來到桐原老師的家。

    當客廳里只剩我跟里子兩個人時,我想把老師讓我說的話告訴她。

    「你不用再說了,我早就知道水澤是個風流人,我已經有思想準備。要緊的是他今後怎麼樣。我要是真的愛他,就要接受這一切。」里子冷靜地笑着說,把我要說的一切全都擋住了。

    我一時不知所措,突然想起有個東西要交給她。我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手帕包好的小包遞了過去。

    「真不知道送你什麼結婚禮物好。前些日子剛好看見妹妹頭上的銀簪挺好看,就想到跟漂亮的你一定很相配,也買了一根送給你。」

    說完我打開手帕,把從三津那兒偷偷拿來的刻着山茶花的銀簪遞給了她。

    「啊,這簪子真好看。」里子借着燈光高興地欣賞起來,然後插在自己的髮髻上。全然不知道簪尖處的小黑點竟是三津的血。她轉過身把後背對着我問:「怎麼樣?好看嗎?」

    要是三津知道了,問我為什麼要這樣,我一定無法回答。本來也許直接還給水澤就行了。但是我更希望交給一無所知的里子。今後我要是能看見里子把它插在頭髮上,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,我就會覺得三津所受的痛苦多少有所減輕。

    插在里子濃密的頭髮中,被另一個少女的血沾過的髮簪,瞬間在我眼前閃過一束光亮。「請你轉告你妹妹,我一輩子都會珍惜它。」

    望着她真心的笑容,我想,哪怕把背後的秘密都告訴她,這個女人也會同樣安靜地聽完吧。我暗暗祝福她。

    一個少女的痛苦,就讓里子的黑髮慢慢吸收吧。既然水澤只不過是逢場作戲,而三津又下決心斷絕了這份孽情,事情應該到此為止了。一切該結束了。我口裏自言自語地念叨着,一面迎着冬日的狂風向自己家奔去。那裏還有一個憂傷的妹妹正在等待着我的歸去。

    ——然而,這時的我,還有三津,都還不知道,一條罪惡的生命已經在她的腹中孕育。

    》四

    又過了半個多月。吃早飯的時候,三津突然掩着口站起來,我已經明白了是怎麼回事。

    「三津,你別是」

    玉彌姐大吃一驚,脫口嘟囔了一句。我趕緊攙起靠在井台邊的三津,為她掩飾道:「沒什麼事。以前沒告訴姐,三津去年開始胃就有點不舒服,經常這樣,這幾天我正想帶她去醫院看看。」

    看來玉彌姐並沒往多了想,不但相信了我的話,還真為三津的身體擔心起來。

    上午,我領着三津一起去了醫院。

    走到醫院附近,三津停住了腳步說:

    「醫院就別去了吧,俺知道因為什麼。這些天俺沒讓你看見就是,已經嘔過好幾次了。這大概是叫吐酸水吧。」

    「別是水澤的孩子」

    三津沒有回答,只是呆呆地盯着袖口下露出的手腕上的黑疤。

    「你放心好了,我會想辦法——三津別擔心。」

    我極力安慰着她。我在醫院附近找了一間出租屋。回到了花乃屋後,裝着去過醫院,跟大家說:「大夫說是胃炎,休息兩三個月就好了。我們在醫院旁邊租了一間房,那裏安靜些,我來管她就行。」

    玉彌姐極力勸我們就在花乃屋休養,而我堅持要往外搬。第二天,我們只帶了鋪蓋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具就搬了出去。

    我不時還回一趟花乃屋,把三津的狀況跟大家說說。玉彌姐有時也到出租屋來看我們。三津一天到晚差不多都在被窩裏躺着。自從下決心跟水澤斷了來往,三津好像有些自棄。沒搬出花乃屋時,在她們跟前裝着沒事,到這裏就剩我和三津兩人時,她就顯得特別心事重重。看樣子連活下去的願望都沒有,整天呆呆地望着天花板,我問她話也不想回答。看來不但是因為懷了孩子,身體也出現了毛病。剛兩三天時間就瘦得不成樣子,臉色灰暗。有一天玉彌姐來看她時說:

    「你這不要緊?我認識一位大夫好幾年了,醫術非常好,找他給你看看?」

    這裏醫院的大夫每天都過來看病,說沒什麼大事——我只好拿假話搪塞。我想三津肚子裏的孩子,決不能讓人知道。

    一天傍晚,我正在準備晚飯的時候——

    「哥,俺對不住你真對不住。」

    三津就像臨死的人跟人告別似的。

    「三津,你別擔心,我都想好了,咱們等春天,在你肚子讓人看出來之前就搬走,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。我以後反正要結婚生孩子,這個孩子就當我的孩子養。你沒什麼好擔心的。」

    說到這裏,我突然想起來以前我父親也是這麼收養三津的,這冥冥中是不是有什麼因果報應?

    也許三津只想帶着肚子裏的孩子去死。實際上,我也偷偷地見過三津在沒人的時候在寫着什麼信,似乎是留給水澤的遺書。

    「那明天去花乃屋的時候,一起去一趟後山拜拜那幾棵山茶樹,保佑三津能生個大胖小子哥哥還得去跟它賠個罪,把人家花折回來,得請它原諒。」

    我突然記起,在我們倆搬到出租屋的當天,不知道三津做了什麼噩夢,大聲喊着胡話:「哥,那花你不能折。」三津像是在黃昏的黑暗裏拼命追趕自己一步步走遠了的生命。她抬起頭說:

    「哥,俺肚子裏的孩子不是水澤的,也不是誰的。」「是山茶花掉下來,落在俺肚裏了,就那麼彤紅的,彤紅的,開得跟血一樣紅」三津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,像是自言自語地說。

    突然,我聽到背後有什麼動靜,我慌得急忙站起來。一看,松正站在門口的暗影里。是玉彌姐讓她送兩樣菜給我們。從她發白的臉色來看,無疑松剛才偷聽了我們的話。我塞給她一些錢,告訴她:

    「剛才你聽見的事,千萬不能告訴玉彌姐,要讓她知道了,三津就沒法活了。」

    「這小姑娘不會傳出去,她嘴嚴。三津你就按我剛才說的辦吧,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。」

    我極力安慰她。但是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,臉色越來越黃,身體越來越虛弱,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。

    三天以後,桐原老師讓我去一趟岡山大學,我問三津是不是讓松來幫幫忙。三津說:「不就一天嗎?你放心去吧。」晚上我要坐夜車,臨出門前,三津穿着睡衣把我送到玄關。「哥——」話剛出口,「噢沒,沒什麼」她有氣無力地擠出點笑容,把話咽了下去。——第二天中午剛過,我就在岡山的旅館裏得到了三津自殺的消息。我不顧濕滑的雨雪天氣,以最快的速度拼命地趕回家裏。三津已經靜靜地躺在那裏,身邊那微黃的燭光里,幾根香炷正冒着淡淡的青煙。據說她是用尖刀刺進胸口,結束了自己的生命。但屋裏四處看起來卻找不到一滴血跡,她身上的睡衣也整整齊齊。屍體是玉彌姐早上發現的。她一看三津的下身流了一攤血,馬上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。讓人把自己認識的大夫叫來,讓他出了張病死的假證明,然後又把三津自殺的痕跡親手處置得乾乾淨淨。

    「三津啊!你怎麼死了?你怎麼死了!」

    望着一旁六神無主的玉彌姐悲痛得泣不成聲,我只是臉色發白怔怔地站着。屋外傳來沙沙的風雨聲。我望着三津安詳的臉,不禁想起三津至今受過的那許多的罪。其實我早就該想到,那天拿簪子狠命刺向自己的手腕時,三津就打定了尋死的主意。

    三津的嘴角留着淡淡的一絲血跡,我拿毛巾幫她仔細擦乾淨,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能為她做點什麼。

    葬禮是花乃屋幫助辦完的。附近的人聽說三津突然死了,都十分吃驚,但是沒有人懷疑過發生了什麼事。當三津靜靜地躺在骨灰盒裏回來後,玉彌姐把她供奉在佛龕上,嘴裏輕聲念叨着:「缺德呀!這到底是誰作的孽呀」

    一邊哭個不停。

    玉彌姐再三埋怨我,既然三津懷上孩子了,就不該瞞着自己,這實在太見外了,要是自己知道了,總有辦法可想。我只能騙她說,三津死也不肯告訴我,懷上的是誰的孩子。

    「這麼傷天害理,這渾蛋不得好死!三津真可憐,作的孽叫咱們一個人擔。這到底是誰幹的?」

    就算玉彌姐把認識的人都想了個遍,也沒把這件事和只見過一面的水澤連在一起。我只能低頭咬牙切齒地怒罵:「要知道是誰,我非宰了他不可。」說的話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響。

    在大學碰見水澤時,我也沒把三津的死訊告訴他。看來水澤也早就把三津忘到腦後去了,聽說近來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論文上。水澤碰見我只是客氣地打了個招呼,然後慌慌張張地跑開了。望着他匆匆離去的卑鄙身影,我憤怒得幾乎眼裏要冒出火來,那樣子一定十分嚇人。在家閒下來時,我常在紙條上寫上水澤雪夫的名字,然後狠狠地把它撕得稀爛再跺上幾腳出氣。

    在給三津辦完頭七的那天晚上,玉彌姐到京都有事離開了。我等松一睡熟就偷偷地溜出了門。到了水澤家,他還沒睡。見我這麼晚還來,他顯得有些吃驚,但看來也沒多往壞處想,還客氣地給我泡了杯茶請我喝。

    「三津最近怎麼樣」倒是他先開口提到三津。

    「三津死了一個星期了是自殺的,不知道懷了誰的孩子」

    我說話時,聽起來過於冷靜,水澤像是一時還沒聽懂我的意思,還像平常一樣摸着下巴嬉皮笑臉。猛然,他像突然明白過來什麼,臉剎那間全白了。

    「水澤,是什麼原因你自己最明白,這裏有封三津留給你的信,你得看一看!」

    我把藏了好幾天的三津寫的信摔在水澤面前。信中只有三津那稚拙的幾行字,反反覆覆地寫着:「祝你和里子幸福。」水澤顫抖着伸出手把信抓在手裏,還沒看完一半就已經神色巨變,掩面低頭癱坐在那裏。我撲上前去擰住他喘着粗氣的低垂的脖子,把他提了起來:

    「讀啊!接着讀,水澤你讀完它!」

    我一邊怒罵着,一邊從身後抽出早就準備好的繩子把他的脖子纏得結結實實,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勒緊。水澤連一聲都來不及出就失去了反抗,只能用雙手掙扎着抓住脖子上的繩子,雙腳用力蹬了幾下就癱軟了下來。他的力氣摟摟女孩還可以,根本就不能跟我相比。

    「你這個渾蛋!三津是你殺死的你對得起朋友嗎?我替三津要你償命!三津在那邊沒人陪。讓你看看她肚裏的孩子去!」

    我瞪眼怒視着渾身痙攣的水澤痛罵,一邊用盡渾身力氣勒住繩子。不一會兒,水澤的舌頭慢慢伸出嘴外,全身一動也不動了。也許因為使的勁頭太猛,我突然腳下一軟,無力地躺倒在水澤的屍體上。我覺得指尖麻嗖嗖的,心裏只想大哭一場,兩行熱淚再也抑制不住,順着臉頰流了下來。但我的心裏十分冷靜,一面極力克制着發泄情感和用盡力氣後的虛脫,一面起身收拾現場。我給水澤的屍體穿好學生制服,把他吊在房樑上。又把他正月寫給我的信——說是論文寫不下去,死的心都有——上描下來的字放在桌子上,再找出幾頁水澤塗改得看不清的論文放在火盆里燒了。最後,我把剩下那朵山茶花的花瓣放在偽造的遺書上,悄悄離開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我到大學去的時候,整個學校都在議論今早發現水澤屍體的事。我假裝大吃一驚,拔腿就往杜前町水澤的住處跑去。到了那裏已經圍得人山人海。

    里子聽說出事後也趕來了,大概是極力控制到今天的悲憤一下子爆發出來,她不顧一切地撲到我的胸前放聲大哭。桐原教授還能保持住表面的平靜,只是聲音顫抖地自言自語:「沒想到,真沒想到。水澤君寫不好論文壓力竟然這麼大。也不向我請教,實在想不通怎麼回事。」這位世界知名教授下的結論看起來很有權威,我馬上就聽見那位警察在一邊說:「沒有疑問,這肯定是自殺。」我撲向水澤的屍體使勁搖晃着哭叫:「為什麼這麼傻呀你,有什麼事想不開呀!」我在三津死時一直沒流下來的眼淚這時自然地淌下,誰也不會懷疑我的眼淚有什麼特別。

    要是警察用心好好調查,他們一定會注意這起自殺和八天前一個女孩的自殺有聯繫,那樣就會很快順藤摸瓜,把我為妹妹報仇的事弄個水落石出。但知道內情的人只有那家客店的女招待跟松兩個人。而且松也只看見他們倆拉手去看祭天神,再多的事也不知道。更沒把三津肚裏的孩子跟這位學生扯在一起。

    即使這樣,我也仍然保持着小心,時刻流露出失去親人和朋友後的悲痛樣子,生怕露出半點破綻。因而到了第二年春天,緋紅的櫻花含苞待放的時候,警察一次也沒找過我的麻煩。

    三津死後七七四十九日的那天,我又來到三津的墳前。說是墳,其實不過是在三津喜歡的山茶樹下放了塊長滿青苔的石板。在寒風中怒放了一冬的白山茶花剛剛凋謝,繽紛的花瓣灑落了一地,恰像在三津的墳頭撒遍了花一樣。落下的山茶花掉在青苔上,就像綠色的水面盛開着的朵朵睡蓮。和它們長在枝頭上比,仿佛又是另一朵花,有了另一次生命。

    我從懷裏摸出從火葬場偷偷取出的一小袋水澤的骨灰,粉碎後從手指縫上緩緩撒落在三津的墳前。不知不覺天氣已經開春了,夕陽中微風輕輕地拂過,像是重重疊疊的花瓣漾起的漣漪,把帶着水澤生命的細塵,靜靜地攪拌在花里。細塵在接近地面的一剎那猛然被風捲走,看起來它們就像被花瓣所吞沒。我總覺得象徵着三津生命的白山茶,正和水澤生命的化身緊緊地融合在一起,永遠地相隨下去。

    我並不相信來世,也不相信把這些骨灰撒進花里,三津和水澤在陰間就能重逢而得到幸福。我只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。我把剩下的骨灰細細敲碎,大把地撒進花里,撒在三津的墓前。

    我只希望這樣做能略微減輕我的罪過,能讓淨白的山茶花少許地滌淨我齷齪的靈魂。

    我不但殺死了水澤,三津也是我親手殺害的。用我的手——三津把他當作哥哥來疼愛的這個人的手——那天夜晚,我說是去乘夜班車離開家後,乘她睡着了又偷偷溜回來,殘忍地殺害了三津,然後再往車站走去。

    在黃昏的暮色里,靜靜地躺在腳底的山茶花已經看不清形狀,只剩下星星點點的白色,慢慢沉入這片大地。我不停地把花捧起,撒落,恨不得永遠不停地這樣做,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。我只想用奪去這兩個人生命的手,把他們死後更緊更緊地摻合在一起。

    》五

    從那以後又過了二十多年。我接替去年辭世的桐原教授,成為在這個領域知名的物理學家。

    雖然從聲望和成就上無法和老師相比,但我也獲得了足夠的地位和聲譽。我心裏知道,這一切都是靠從水澤那裏掠奪來的研究成果。我把他的論文作為自己的交給老師,並得到老師的鼎力推薦,得以在當年的物理學年會上發表。我成為繼桐原老師之後的物理學新秀而受到廣泛關注。

    這——也僅是為了這——才是我殺死水澤的真正理由。當然,還有一個理由,我渴望能在水澤死後迎娶里子做妻子,只是這個野心無法實現而已。深愛着水澤的里子其後堅持獨身,幾年後才嫁給一個軍官做填房。不過我並非把里子看得重於生命,於是很快就斷了念頭。我心裏一直恨水澤,要能夠在他死後把里子弄到手,想想水澤在陰間是多麼不甘心,就足夠讓我得意的。

    但是我的計劃中唯一的不足是不得不殺了三津。殺掉水澤後而沒有被懷疑上,我就開始後悔當初完全可以不用剝奪三津的生命。當然這都是事情做完後的問題了。在動手殺掉水澤之前,我跟大多數兇手一樣,經常擔心事情敗露後的下場,為此日夜寢食不安。我對自己的計劃還是有一定的自信的,但也會害怕萬一被抓起來五花大綁的下場。這種恐怖一直困擾着我,像從暗處伸出的一根舌頭,一點點地舔舐着我的自信。

    殺掉三津,就是我在這種不安和焦躁的作用下迫不得已而做出的。

    我發誓要殺掉水澤,是在偶然碰見三津的三個月前,即那年的夏末季節。在我和他密切來往後不久,我就已經對他十分憎恨,無論是功課還是作為一個男人,我只能處在他的陰影下暗淡地活着。最要緊的是,要沒有水澤這樣的天才在我面前擋道,我應當得到更多的陽光,活得更滋潤些。從那時起,我從背後窺視着水澤的眼光,似乎都透着幾分陰森的殺氣,我自己都為這壓抑不住的怒火而吃驚。

    即使如此,水澤仍把我當作最好的知心朋友來信任,不厭其煩地向我炫耀自己一次次輝煌的獵艷經歷。也許在他眼裏,我作為一個男人絲毫沒有這方面的念頭和能力,正好用作襯托他魅力的笨蛋而已。

    誰能說我真是缺乏七情六慾的傻瓜?表面上我裝得正正經經,可實際上我哪裏傻過一次?只是因為我不肯就這麼甘居人後,不想縮在水澤的陰影中低三下四地苟活,我才在人前人後裝出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。我有着遠遠超過水澤的野心和虛榮。刻意在他面前畏縮裝傻,是因為我已經打定主意除掉水澤。

    那年的夏末,水澤在學業和作為男人兩方面都取得了驕人的戰績。即在追求里子和在發現物理新定律上都將大功告成。在老師的動員下我也選擇了和他一樣的課題,但誰強誰弱顯而易見。我知道,要是沒有水澤,我完全有機會接掌這兩條戰線上的勝利。而且是只要我願意。

    因此我四處放風,說只想讀完碩士,找一家小研究所混個飯碗就心滿意足了。讓人覺得我的願望也就如此而已。

    打定了殺掉水澤的主意以後,我心裏最擔心的,莫過於事情敗露後我被逮捕時,眾人盯着我的那種眼光。為了自己的地位和垂慕的女人,不惜殺死自己的親人和朋友,人們怎麼把最難聽的話罵給我都不過分。罪大惡極、十惡不赦、惡魔、畜生、不是人。而且我比普通的罪犯更怕受到人們的咒罵,是因為我小時候的一段經歷。

    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里,烙印似的刻着一個陰暗的畫面。那是一個謀害主人,企圖霸佔主人妻子的惡棍,從拘留所押上囚車的時候,鎮上的人群情激憤地呼喊着,從四面圍過來,紛紛撿起石頭砸向那人的場面。我作為失去父親、失去繼母的受害者,躲在人群後的牆角,背着驚恐的三津遠遠地看着。

    也許仙次郎覺得既然做壞人就不怕做到底,始終擺着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,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手放在身後躬着身子像是給人作着揖,石頭砸中他的斗笠時甚至還回頭瞪人一眼,像一條餓狗似的對着人群諂笑着。而且在關進囚車的最後一刻,居然還回過身在人群中掃視一番,最後把惡狠狠的眼光盯在我身上。

    幼小的我體會到的好像不是向人扔石頭,而是被人扔石頭的一方。我會想,萬一我以後像他那樣被人咒罵,被人們扔石頭那該怎麼辦?我被這種莫名的恐懼嚇得膽戰心驚,像是把刀在胸中攪動。有一段時間,我做夢都會夢見密密麻麻的石塊朝自己飛來。

    自從我下決心殺掉水澤,這個久違了的噩夢又開始經常出現。夢中還是那個陰沉沉的天,還在警署前的廣場上,我就是那個仙次郎被帶往囚車,那無數的石頭伴着怒罵聲,暴雨似的向我飛來——中間還夾雜着大火,就是火災時騰起的火焰中間夾着火星,跟黑黑的石塊一起飛來。在感受撕心裂肺的巨痛的瞬間,我突然想起了仙次郎最後投來的目光。他留給我的最後一瞥像是帶着幾分憐憫,似乎告訴那時的我,將來我也會受到一樣的侮辱,就像是看穿了我將來是他的同類。

    比起死罪,比起坐牢,我更怕受到民眾對我的咒罵和憎惡。我最受不了的是自己的相片被登在報紙上被所有的人傳看,我在人們眼裏就像那個仙次郎,就像那個殺了競爭對手的議員,就像那個殺了正妻的小妾那樣讓人恥笑、讓人蔑視、讓人咒罵。我甚至理解了為什麼江戶時代要判決犯人遊街和堂前示眾的刑罰。因此我在考慮殺掉水澤的方法時,顧慮更大的就是萬一被捕後怎樣想方設法逃避這種侮辱。只有一個辦法。那就是把被害的好人和殺人的兇手掉換一個位置,讓被殺的水澤背上惡棍的名聲,把世間的同情攬到我這一方來。

    比如說窮人還不起高利貸,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憤而殺了債主,那麼所有的人幾乎都會同情那位窮人,不但不會向他扔石頭,還會流着同情的淚水把他送上囚車。那麼萬一我的事情敗露,也能賺取人們的同情和眼淚,多少也能成為減輕罪責的理由。至少能避免遭人投擲石塊的厄運吧。如果僅僅因為自己的野心或嫉妒殺人,恐怕難逃死罪。但如果被害人自身惡貫滿盈,我就會博得大家的同情,法官也能多少給予酌情減輕刑罰的餘地,處理就會輕得多。

    然而,除了野心和嫉妒,在我和水澤的關係中實在找不出更多的理由把他殺掉。無論從為人和性格上來說,水澤都可以說無可挑剔。甚至可以說此人完美無缺。如果把他殺了,那麼毫無疑問大家都會同情他。

    不,看似完美無缺的水澤有一個最大的毛病——那就是好色。以前吃過水澤苦頭的女孩就有好幾個。這是水澤唯一招人痛恨的毛病。如果沒有合適除掉水澤的動機,我動手給他創造一個不就行了?可以利用水澤的弱點,把他塑造成一個惡棍不就好了。我在朦朧中想出了這個辦法。

    正巧在這個當頭,我偶然遇到了失散多年的三津。

    公平地說,我從小疼愛三津,到處打聽她的下落,見了面高興得流淚,這些全是真的。不過和她相逢的當天我從花乃屋出來,看見水澤正色眯眯地盯着三津自言自語以後,我和三津的重逢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含義。

    那段時間,水澤總是在說,趕在結婚之前想最後風流一回,正在瞪大眼睛尋找下一個獵物。我開始意識到,如果把三津變成水澤的下一個受害者,也許就能給我製造出充分的殺人理由了。——當然當時還只是個設想,可行與否還未有定論。於是不久後的一天,我故意給水澤那傢伙拋去了第一個誘餌。

    我先約好三津來找我的時間,再約水澤在同一時間到我家來。然後故意找個藉口晚兩小時到家。見面後我再讓水澤相信自己把來我家的約定時間記錯了。就這麼簡單。沒想到略施小計竟然取得相當的成果,使我更加堅定地選擇了這個方案,即犧牲三津以套住這隻色狼,讓水澤攬上玩弄女孩的罪責。

    當然只要目標確定,我只需把握在手上的韁繩鬆開,下面的發展就可以完全聽憑自然,一頭是獵艷本領爐火純青的水澤,一頭是涉世未深、情竇初開的三津——即使作為藝妓她也具有一定的社會經驗。

    加之運氣也總是站在我這一邊。正當兩人的關係進展神速,已經水乳交融之際,我正想暗中監視以掌握火候之時,偶然發生的一場大火幫了我的忙。——以後發生的一切,偶然也都為我的犯罪製造了機會。我甚至感慨上天命運之手的厚愛。

    結果無須贅言。到第二年春天,果然水澤像丟棄一張廢紙似的拋棄了三津。讓她只能欲哭無淚地結束這場短命的戀情。

    把握這個時機,只要偽裝自殺而殺掉三津,就可以完成頭一個目標,這就讓人覺得水澤這個已經訂婚的男人把手伸向自己朋友的妹妹,逼得她憤而自殺,簡直最大惡極。同時把本該由我承受的社會責難全都轉到了他的頭上。接着,誰都會把後面發生的一切解讀成是一場親情復仇的感人故事——一個深深疼愛着妹妹的哥哥,向玩弄後又逼死妹妹的歹徒拔出復仇之劍。而同時三津從小的悲慘遭遇以及墮入青樓賣笑為生的經歷,都會更多地為我博得廣泛的同情。

    也就是說,我最終決定,通過殺害三津來掩蓋我真正的謀殺動機,讓人看起來事件像是由於另一個偽造的動機而引起的。當然,這個動機主要是為了萬一殺害水澤的事情敗露,我被逮捕後而準備的。這樣做也具有一定的風險,那就是對這件事尺寸的把握。如果這個動機過於明顯,案發後必然引起警察的懷疑。反之,如果掩蓋得太好,就怕知道兩人關係的人太少,被捕後我所交代的動機沒人相信。

    為此我預先準備了兩名證人,即松和小客店的女招待。萬一我被捕了,只要拉出這兩人作證,我的復仇故事就可以被證實。因而我先讓松在祭天神那天目擊兩人的親熱場面,又給小客店的女招待留下了深刻印象:我為兩人的關係不安。另外一個人或許也能為我證明。那就是接受了我贈給的帶血的髮簪的里子。只要向警方說明當時贈送髮簪的來龍去脈,就能證明我是多麼懷念自己的妹妹。

    不過給里子送簪子的目的多少有點不在計謀的範圍內,一定程度上確實我在替三津留下點紀念。對於馬上就要被我作為賭注送上祭壇的這位可憐的姑娘,我心裏總覺得這樣做或多或少地能對她的陰魂有所贖救。

    我對兩人的關係發展故意視而不見,直到三津對我發火,責問我為什麼不出面阻止她。其實我是擔心如果過早地出面勸阻,以後讓三津自殺的理由就顯得不夠充分。

    等到三津在感情上陷得足夠深時,我才出面勸阻,讓她把這段戀情了結掉。我已經充分算計到三津會聽從我的意見,已及三津在兩人斷絕來往後會產生輕生的念頭。就在這時,運氣再一次站在了我這一邊。

    命運讓三津肚裏的胎兒恰恰在最理想的時機出現了。

    按照我原來的設想,如果三津能夠懷孕讓她偽裝自殺就最好不過了。這樣一方面可以突出水澤的殘忍和絕情,另一面也最大地提升了三津的不幸。光憑水澤那點本事很難保證三津一定能懷上孩子,所以還得我親自動手來加大成功率。因此每當三津喝完安眠藥熟睡以後,我常常趁機姦污她。另外我還常常到神社後那兒幾株送子茶花那裏去祈願,保佑早點讓三津懷上孩子。(下雪那天早晨正巧被松撞見了,我只好慌忙假裝來折幾根花枝。)因此,正在我最需要的時刻,三津肚子裏有了孩子,這不能不說是運氣幫了我。

    三津肚裏的胎兒,很可能是我的孩子,但對於良心泯滅的我來說,是誰的都一樣。

    這樣,按照我的設想,命運已經為我實施犯罪,讓一個可憐的姑娘上演一場最後的悲劇,創造了極為有利的條件。然後,就只需耐心地等待機會來臨。

    以後,我要做的只剩下不多的幾件事:讓松正好有機會偷聽到我和三津關於胎兒的對話,到岡山去之前跑回花乃屋托玉彌姐第二天一早幫我去看看三津。我想只要讓玉彌姐出面處理,她肯定為了保護三津的顏面,會把自己熟識的大夫叫來,悄悄把這樁事不動聲色地處理妥當。結果也正如我所願,完全實現了當初的設想。這不得不承認是命運的庇護。

    從外面返回出租屋,動手之前我的確又猶豫了好久。畢竟和三津共同生活了多年,即使她不是我的親妹妹,我也像一奶同胞的妹妹一樣疼愛她。殺掉三津我多少於心不忍。為此我也幾次曾想過住手。但是反覆掂量之下,我還是覺得不想放棄這個計劃。對我來說沒什麼比攫取水澤的成果更為誘人。我要想除掉水澤,只能採取這個可以讓我逃避懲罰的辦法。遠離我半生最為恐慌的暴雨般投來的石塊,我只有這麼走下去。三津的死,也許是她命該如此,即使我沒有想方設法把她推到水澤那裏,誰能保證她就不重蹈同樣的命運?

    動手殺害三津時,為了怕沾上濺出的血,我特地脫光了衣服。我惡狠狠地撲到三津的身上時,正巧她剛在睡夢中睜開眼睛。三津只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,迷迷糊糊地對我輕輕露出一絲笑意。在我看來,這完全是一個即將離世的人的安靜而悲涼的笑容。三津已經把自己的胸口敞開了。

    時至今日,我仍然無法猜透三津那最後的動作的含義。是知道自己即將被殺而做好了迎接刀刃的準備,或是看到我赤裸着全身,而迎接我的摟抱——

    如果真像後者那樣,不是為了迎接刀刃,而是迎合一個男人的身體,那麼她微微一笑的背後就有着完全不同的含義。也許那看起來更多的是在感受着幸福。我猜想,我幾乎每天晚上在她睡熟後所做的一切,三津也許是早已察覺,只是她還不知道自己和我沒有血緣關係,還把我當作親哥哥,那麼肚子裏的胎兒就是哥哥的孩子,才使她感到深深的自責吧——

    把刀捅下去的最後一刻,我不可思議地已經完全不再猶豫。我已經不是這個世界上的我,而是沒有任何情感的惡魔。把刀拔出三津的胸脯時,我重重地撲在三津的身上。一瞬間,三津瞪大了疑惑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,一聲叫喊都沒發出。很快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,像是墜落了無底的深淵。

    三津死時的臉是那樣乾淨,明月透過窗戶照着她蒼白的臉,白得那麼可憐。我突然記起那朵夕陽照射下的白山茶,那孤單單的一朵。

    「真的啊!三津,這朵山茶花那麼白,太讓人可憐啦!」

    我像是在回答那天三津的自語,一邊用手抹着刀刃上的血。血滴在三津那白得嚇人的臉上。仿佛是三津的一行鮮紅的淚水,慢慢地淌過她的臉頰。我要讓三津隱忍多年強壓在心底的淚水,帶走她的全部的悲傷。痛痛快快地自由流淌。

    七天後,我特地在殺害水澤的現場留下了一片白色的山茶花。這既是我編造的復仇故事需要的道具,也是為了替三津那透過一朵白花捨命相守的情感,尋找那片最後的歸宿。那一抹白色代替了三津的痴情,為她給不該愛上的男人獻上的愛找出的唯一的一點理由。

    而我,對自己的作為卻找不出任何理由。

    二十多年後的今天,我依然會在夢中見到石塊紛紛飛來的情景,從殺害水澤的那天起,在我夢中飛來的石雨,突然變成了許多白白的山茶花,而那一朵朵花砸在我身上,其痛楚遠甚於前者。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朵朵白山茶花把我的罪惡慢慢淹沒。我就像一個猙獰的魔鬼,收起它尖厲的慘叫,靜靜地望着那片紅色,那片滴着鮮血的顏色,仿佛沉醉在美好的東西里,輕輕地浮出一絲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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