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4 任爾東西南北風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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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時。
樊清峰朦朧醒來,只覺渾身酸痛,大腦發沉。
就連十指的關節都不太給勁。
扶床起身,喝了一大口涼白開,也沒有緩過來。
但還是抓起了手機,疲憊的臉上硬是綻出了一絲光彩。
雖然昨晚沒想出破局之道,但寫作手法還是緩和了一些,上的也都是情節,暫緩了說教,又適當採用了一小點奇技淫巧,總該回暖一些的……
他就此點開了作家助理。
一行信息不打招呼地跳了出來。
【昨日收藏增幅:-687】
樊清峰的雙眼微微一睜。
而後又漸漸耷了下來。
沒什麼感覺,只是恍惚。
恍惚佔據了一切。
在這恍惚之中,他打開了最新章。
本章說:8個。
【樊老師,快過了這段情節吧。】
【沒看正文,一人血書五代十國篇快點結束。】
【越寫越沒樊老師內味兒了,請代筆了吧?】
【有一說一,寫這種壓抑爆發的情節,人家醬爆寫的比你好太多了,樊老師你還是得諧啊!】
【……】
樊清峰松下了手機,扶着床顫顫起身,一步步走向衛生間。
與此前不同,即便是神經病言論,他也沒有去刪。
……
李言是在下午醒來的,外面滿是孩子們的叫嚷聲。
他的第一件事,也是下意識抓出手機,點開作家助理。
還好……成績依然處於分類強推的增長曲線之中。
評論也還屬正常,前幾天碼出的情節還頂得住。
當然,這些也並沒使他輕鬆下來。
今天,必須把那個瓶口沖爆。
取了門口溫乎的蓋飯吃過後,他便給林珊璞發去了信息。
【李言:今天起晚了,不用準備晚飯了,我繼續硬剛。】
【林珊璞:那夜宵宵?】
【李言:不要疊字。】
【林珊璞:犬寶寶,討厭厭!】
【李言:壞女女!】
【林珊璞:嘔……】
【林珊璞:那正好,我也多做點題了。】
【林珊璞:晚上十點再看吧。】
【李言:別管我,你吃你的。】
【林珊璞:你也是……不要這麼大壓力,大不了請個假!】
【李言:嗯。】
對話就到這裏結束了。
自家廚房裏,正要煲湯下料的林珊璞,撅着嘴,低下了頭。
按照醬爆的話說。
是逼仄……
她感到很逼仄。
最初,她想打死老太監,綁也要綁着野犬碼字……
但現在,她只想讓李言好好休息一下,暫時忘記碼字……
自私的自責中,林珊璞突然一怔。
一個問題緊跟着冒了出來。
他到底是野犬。
還是李言?
……
樊清峰洗漱過後,坐在書桌前,依舊頭重腳輕,腦袋發懵。
到年紀了,果然熬不得夜,也不知父親當年是怎麼挺過來的。
他舒了口氣,再次打開評論區,期待能有一些正面的鼓勵。
然而卻還是那些批評。
不得不承認,他很懷念。
懷念那些熱熱鬧鬧的網評。
再看野犬的書,不見衰減,依舊熱鬧。
從最新章的評論數來說,《隕落與新生》已經被超了三倍了。
不行了,必須拉回來……
樊清峰對五代十國的構想,本意從百姓切入,經帝王引申,以天下收尾。
計劃中是個壯闊的大篇章,單是民不聊生的部分,都準備寫個七八天的。
但現在看來,一天也要不得了。
在這種時候,他唯一能依賴的,也只有前幾天僅有的經驗了。
來一段北齊高洋的荒淫生活,在奇技淫巧的同時,更深地挖掘主題。
此時的樊清峰,即便腦袋暈暈沉沉,卻依舊抓來了鍵盤,硬着頭皮書寫起高洋醉酒後的暴行。
一行……
兩行……
兩行……
兩行……
半個小時的時間,他寫了又刪,刪了又寫,卻始終沒有寫到過第三行。
「不對。」
他垂下了手,滿是血絲的眼睛瞪向屏幕,沉吸着氣道。
「不對。」
這樣的場景,這樣的為了刺激而刺激的故事。
完全不願寫。
也完全寫不出。
這幾行字。
連野犬都不如,連喪家之犬都不是。
樊清峰推開了鍵盤,捂着額頭。
疲憊與失望逐漸佔據了一切。
他開始討厭這樣的自己。
樊清峰,你真的至於麼?
為了那麼幾聲千里之外陌生人的叫好,真的至於淪落至此麼?
一個50歲的人,真的要用盡渾身解數,去討好20歲的人麼?
或許,真的是不適合吧。
時代已不是那樣的時代,讀者也並非那樣的讀者。
文學。
或已降至下限以下。
那就是在我的能力之外了。
悲愴之中,秘書發來了短訊。
【樊老師,春節團拜會我幫您擋下去了,但大家還是希望您能發一句祝詞。】
【加油創作啊,我們等您回來!】
看着這些,樊清峰的腦中立刻浮現出了協會的同志們。
他們大約正在籌備晚會吧。
高高興興地聯歡一場,朗誦幾首詩,靜候春節假期。
我是不是……
還是去一下比較好?
同志們大抵還是喜歡我的,別的不說,至少也會稱讚我的勇氣和創新。
他們都是有品位的人,多半也不屑於惡俗的網文,自然也都理解我的艱難。
想到這些,樊清峰死灰般的臉上,終於盪出了一絲生機。
這便書寫起短訊。
【創作又不是水龍頭,偶爾還是要出去走走的。】
【寫書的事先放一放,你把團拜會的時間告訴我一下,我儘量出席。】
正當他要發出信息的時候。
新的來信卻又跳了出來。
【小島:看到樊老師深夜發文,十分敬佩,但還是要注意身體啊。】
【有任何煩惱或是不解的地方,歡迎隨時來電。】
樊清峰一呆。
本欲按下「發送」的手指,也懸在了那裏。
雖然他有一萬條理由可以安慰自己。
但這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。
他在逃。
他當然知道,逃的結局很可能是封筆。
但與眼前的痛苦來說,封筆簡直就是一種解脫。
著作和論文都不少了,還有什麼要貪的呢?
恍然之間,樊清峰已經迷迷糊糊拿起了電話,撥通了小島的號碼。
他還來不及考慮措辭,小島的問候已經傳來。
「樊老師,看到您為了不斷更,堅持到了那麼晚,我是真真切切地被激勵到了。」
「我這裏不是客套,您隨時有問題,都可以來電。」
聽到這些,樊清峰難免有些惶恐。
「小島老師,叫我清峰吧,不要再叫樊老師了。」
「你說的對,我不該這麼寫的。」
「傷痕文學,已經是上個年代的事了。」
小島有些驚訝,頓了頓才說道。
「那我就叫您……清峰了。」
「其實我很喜歡你這段,一字不落讀完的。」
「有種當年看《溫故一九四二》的感覺。」
「哦?」樊清峰干嘆道,「差得很遠,小島老師謬讚了。」
小島當即一笑。
「總之,我是很佩服你能寫出這些的。」
「我們起航最頂尖的歷史作者,都不太敢碰五代十國的。」
「原因無它,黑暗,壓抑,混亂,且讀者了解度比較低。」
「穿越到這個歷史階段,唯一能做的就是『救世者』。」
「但現在的讀者多半對這種苦大仇深,懸壺濟世的情節並不感興趣。」
「再者說,這種情節也很難出新意,同樣是苦大仇深,清末造反寫起來就利索多了。」
樊清峰也隨之一嘆。
「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本書啊。」
「不過我的出發點是見證歷史,並不改變歷史。」
「造反、濟世之類的,還是留給別人寫吧。」
「突然打擾您,其實……」
「小島老師,我可能要調整一段時間了……」
對面的小島,又又又一次沉默了。
他剛以為要進入正軌的時候,樊老師又又又一次脫軌而出。
「就是……要斷更休息一段麼?」小島儘量不表露出失望的情緒,硬着頭皮問道。
「嗯。」樊清峰也儘量克制着消沉答道。
「大概多久?」小島又問道。
「無限期。」
「……」
「抱歉了。」
「不用對我抱歉,要道歉也是向讀者道歉。」小島一刻不停地說道,「這樣的話,您恐怕無法上架了,那個賭約雖然不太嚴肅,但是……」
「願賭服輸。」
「……」
這一刻,小島突然有些鼻酸。
只要你寫下去,永不上架……你就永遠不會輸的啊。
樊老師,實在得令人心疼。
樊清峰卻似怕改變主意一般,緊接着說道。
「我晚些會宣佈這個消息,並公開致歉。」
「今後我也不會再對網文發表任何評論。」
「小島老師,讓您費心了。」
「這些都好說……」小島緩過一陣後才說道,「樊老師,您讓我叫您清峰,就是說拿我當朋友了,如果是朋友的話,能告訴我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麼?」
樊清峰一嘆,倒也不隱瞞,一五一十說了起來。
「小島老師。」
「我發現,現在的我,創作的時候,已經開始有意無意地討好讀者了。」
「您明白我的意思吧,就是用一些奇技淫巧,收穫一些虛華的稱讚。」
「現在我的創作觀,好像正在搖搖欲墜,土崩瓦解……」
「我的立場一定是『文以載道』,但真正做起來……卻又不由自主地朝『譁眾取寵』去了。」
「這種畸形的渴望,正在吞噬我的本心。」
「如果樊清峰這三個字,即將變成那樣。」
「不如就此消亡。」
這一次,小島很久沒有回話。
約莫半分鐘的沉默過後,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。
「清峰,你的格局太大了,我降低一點。」
「到底是寫自己想寫的東西,還是讀者想看的東西?」
「這其實是所有作者的煩惱。」
「對幸運的作者來說,他想寫的,恰恰就是讀者想看的。」
「在我們行業,這就是天才俱樂部的入場券。」
「所以很遺憾,清峰,你不是天才。」
「你如果繼續創作,將永遠永遠,與99.9%的作者一樣,因這件事而掙扎。」
「僅此而已,這個放棄的理由並不獨特,毫無新鮮。」
樊清峰,良久無言。
他感覺一層東西褪了下去。
隱約輕鬆了一些。
「你也是在勸我放棄麼?」他問道。
「我是編輯,編輯偶爾會勸作者放下一本書……」
小島的聲音忽然一提。
「但絕不會勸作者放下筆!」
「讀者更不會允許你放下筆!」
「要放下筆的只有你自己!」
樊清峰一個哆嗦。
眼眶莫名酸楚
「現在的我很痛苦啊……小島老師。」
「每個作者都很痛苦!」
「我……感覺……要撐不住了。」
「每天都有書太監!」
「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理由撐下去……」
「我更不知道。」
「小島老師,你怎麼這樣……」
「清峰,我這裏可沒有雞湯,大多數作者都是來掙錢的,他們不會問我『有什麼理由撐下去』,只會考慮自己掙多少錢,所以我不屑於回答這類問題。」
樊清峰紅着眼睛顫聲罵道:「掙錢?你把我樊某想成什麼人了?!」
「那你到底是什麼人?!」
「我是……」
「你不知道什麼理由撐下去,難道也忘了為什麼理由而走進來的麼?」
「我為什麼走進來……」
樊清峰忽然頭一揚,微微張開嘴,像是應激反應一樣說道:
「弘揚正風,文以載道!」
「就這?!」小島吼道,「正風就這麼不堪一擊?道就這麼沒了?你是要回協會,享受成百上千人虛偽的褒揚,還是在這裏征服真正的讀者,哪怕只有一個!」
「啊啊啊……小島老師……我……我的能力實在是……」
「能力?夏娜並沒有告訴你,你的追讀峰值是野犬的12倍。」
「????」
「清峰,你他媽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強!!」
「!!!!」
「我實話告訴你,即便陷入現在的窘境,你的追讀依然比野犬高!!」
「???可他的評論數……」
「他書里通篇都是梗,讀者都是老油條,評論熱烈一些很正常。」
「原來如此……」
「該說原來如此的是我,你原來是因為成績不如野犬才棄筆的?我瞧不起你,洪江先生更瞧不起你!」
「…………別罵了……差不多了……」
「哦。」
「再問一句,為什麼夏娜不告訴我這些?」
「編輯沒有義務告知作者追讀數據,更無權透露其他作者的追讀,嚴格來說,違規的是我。」小島跟着輕笑道,「不過還有一點,夏娜更喜歡野犬,他們都希望你輸。」
「……他媽的……這個虛偽的女人。」
「清峰,你能信任的只有我。」
「豈止是信任,相見恨晚啊小島老師!」
樊清峰死咬着牙。
血氣,重新出現在了他的臉上。
「是我窄了,視野窄了。」
「調整寫法,確定讀者能接受是對的。」
「但為了獲得讚賞,一味迎合,還談何文道!」
「小島老師,我明白了!」
「回歸初心,慢慢適應,慢慢改良。」
「千磨萬擊還堅勁,任爾東西南北風!」
樊清峰說着說着,腦袋突然一嗡。
這種絕處逢生,振奮重生的感覺……
有了!
他瞳色一閃,揚眉振臂道:「我知道後面要寫什麼了!」
「好,不愧是你!」小島同樣激動地說道,「野犬的文我也在看,劇情進入疲乏期了,若兩章之內不見突破,必淪為凡庸之作。」
「嗯,我現在總算理解了,野犬小朋友所說的,每天都有人掙扎離場。」樊清峰咧着嘴冷笑道,「只是我很確定,走的一定不是我!」
「當然不是你……是醬爆!」
「哦對了,可惜了,醬爆可惜了……」
……
辦公室中,小島放下了電話,擦了把汗。
一抬頭,才發現門口夏娜正探身瞪着自己。
「你是不是吃錯藥了?我那屋都能聽見你在喊。」
「有這麼大聲?」小島長舒了一口氣,「樊清峰可真是不好對付……還好我摸到門道了,總之不要拿他當領導,拿他當中學生就對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還有最關鍵的一點。」小島挑眉笑道,「三罵一夸,先噴得他自我懷疑,再突然提振信心,非常好用。」
「???一股子渣男味。」
「這才叫專業編輯,多學學吧。」
「嗤!」夏娜撞門而去。
小島並不知道,在外面偷聽的人里。
還有一個叫李格非的胖子。
哦?
三罵一夸?
聽起來像是那麼回事兒。
李格非暗自記下了這個口訣。
回頭找狗子試試。
讓他感受感受,什麼才叫專業編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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